2009年2月17日 星期二

淺論鍾理和與<草坡上>

淺論鍾理和與<草坡上>

壹、前言
  鍾理和<草坡上>出現在國中國文課本中,這位倒在血泊中的筆耕者,即使貧病交迫,時時和死神搏鬥,仍不忘記用他那柔軟善良的心,寫下人世間的種種溫馨。此文完成於西元一九五○年十二月,他正值三十六歲,原本應是年輕力壯的時期,卻被肺結核折磨得瀕臨死亡,同年六月,甫動完胸腔整形手術,拿去六根肋骨,一般人若逢此巨變,莫不是自怨自艾或是意志消沉頹廢,而他竟然執筆寫下這溫馨動人的篇章,不帶一絲自憐與怨懟,全文充塞著他對生命的關懷與憐憫。這不禁令筆者好奇:是怎樣的身世背景,塑造出作家如此堅毅又充滿人文關懷的人格特質?在歷經種種的人生磨難之後,作家又是秉持著怎樣的生命意識,去堅持他坎坷的寫作之路?至於<草坡上>一文的藝術價值更是筆者欲一探究竟的重點。本文試著朝這三個方向去探索鍾理和的文學世界,也盼望能作為教師教授此課的參考資料。

貳、鍾理和的身世背景
一、身世
(一)出生的環境
鍾理和祖籍廣東省梅縣(嘉應州),西元一九一五年誕生於屏東縣高樹鄉的廣興村(大路關),此地依著大武山,臨著荖濃溪,面對台灣海峽,乃一偏僻純樸的農村,這對作家自然質樸性格的形成,應具深刻的影響。
  父親鍾鎮榮(又名鍾蕃薯),具有不甘於平凡的個性,改變世代務農的家風,還雄心壯志的經營許多事業,例如:「糖業、火礱、杉木行、汽車貨運行、磚窯廠、香蕉外銷業等等,商行遠達大阪、天津、上海等地。」(《鍾理和全集》)父親豐富的生活閱歷,自然影響到家中成員的思想,形成大家也想到外面闖蕩的欲望。尤其父親對原鄉--梅縣的觀感,也深深影響了鍾理和,楊照的<抱著愛與信念而枯萎的人--記鍾理和>一文中曾提到:「在<原鄉人>中他寫到:『父親敘述中國時,那口吻就和一個人在敘述從前顯赫而今沒落的舅舅家,帶了二分嘲笑、三分尊敬、五分嘆息。』事實上我們在鍾理和的作品也讀出了那五分嘆息。他對大陸、對中華民族的印象是相當失望的,其程度大概和寫《波茨坦科長》、《亞細亞的孤兒》時的吳濁流不相上下。」(《聯合文學》,1994.12。)在鍾理和所著的<原鄉人>、<夾竹桃>、<門>等篇章中,都流露出這樣的訊息。
(二)求學與寫作
鍾理和小時候上鹽埔公學校唸日本書,畢業後曾在村塾中讀了一年半的漢文,奠定了他的中文基礎。但日後的求學生涯卻不太順利,他的三位契友:鍾和鳴、邱連球、鍾九河,在公學校畢業後,均順利考上高雄中學,只有他因體檢未能通過,而只能進入長治公學校高等科就讀,這令他十分傷心,他在<我學習寫作的經過>一文中,明白的揭露:「這是給我的刺激很大,它深深地刺傷我的心,我私下抱起決定,由別種途徑趕上他們的野心。這是最初的動機,但尚未定型。」(《鍾理和全集》)於是他利用有限的中文能力,勤奮的閱讀中國古典小說,對於新體小說,他也十分喜愛,當時正逢大陸五四運動之後,魯迅、巴金、郁達夫、張資平等人的作品,也就成為鍾理和創作的學習範本。他曾說道:「這些作品幾乎令我廢寢忘食,在熱愛之餘,偶爾也拿起筆來隨便亂畫。……我最初寫的是一篇二三千字的短文,題目叫做<由一個叫化子得到的啟示>散文不像散文,小說不像小說,非驢非馬。」(《鍾理和全集》)初期的習作雖不能令人滿意,但是當作家的心願,卻日益壯大起來,尤其後來又受到兄弟的鼓勵,而且源源不斷的從日本寄給他不少世界文學和文學理論的書籍,更促使他終於走上了文藝創作的道路。
  鍾理和十六歲即開始寫作,可惜原作均已散佚,從二十二歲開始陸續有作品出現,三十一歲至四十六歲去世為止,為其創作的顛峰期,作品豐富而成熟。可惜在他有生之年,卻只出版了一本書--《夾竹桃》,連在西元一九五五年獲得文藝獎的《笠山農場》他都未能親眼目睹作品刊印成書,在其死後週年,才由數位老友合力出版。他作品的主題,大多著力於表現台灣農村社會或反映殖民時代台灣人的命運,和當時反共文學獨行其道的文學環境炯異,雖然其作品受到冷落,但他仍堅持理想,不斷的創作,終於成為一代名家。
(三)同姓的婚姻
鍾理和十八歲時隨著父親遷居美濃,並幫父親管理笠山農場,在此遇見了他摯愛的女子--鍾台妹,當時「同姓不婚」是傳統客家社會中根深蒂固的婚姻觀念,根據陳運棟先生的研究:「客家社會也嚴格遵行『同姓不婚』的原則。更有少數被認作同宗的相異姓氏,如『張、廖、簡』,『余、涂、徐』等,還是不准通婚姻的。另外,有某些姓氏,因為他們的祖先輩,曾有結怨之仇而發誓此後互不通婚,相沿至後世,他們的子孫就一直不敢破例。」(《客家人》,東門,1978。)
所以鍾理和與鍾台妹之間的愛情,在當時嚴守傳統道德的客家社會裡,自然是不被允許的,甚至被認為是一種罪惡。
舊社會這種不合理的觀念並未讓他屈服,堅強的鍾理和選擇勇敢的去面對。他在西元一九三八年隻身渡海到瀋陽,進入「滿洲自動車學校」學習開車。一九四○年秋,取得駕駛執照,任職於「奉天交通株式會社」。在經濟有了基礎之後,於同年七月返台,八月三日攜台妹乘船至瀋陽。一九四一年夏天,遷居北平。一直到一九四六年台灣光復後,才搭難民船,回到故鄉。
僅管鄉人仍未忘記他的同姓婚姻,將之視為笑柄,百般嘲弄,甚至連年幼的小孩也不放過,但種種的屈辱並不能將之擊倒,反而更凝聚了他們一家人的心。
(四)貧病與死亡
西元一九四六年春,鍾理和攜台妹及長子鐵民返台後,應屏東內埔初中校長鍾璧和之聘,任為代用國文教師,但同年冬,卻因肺疾病倒任所。一九四七年,辭去教職,進入台北松山療養院診療。這期間,曾因結核菌侵入腸胃,消化功能全失,病情十分危急,甚至醫生都認為無法可施,後來適逢抗生素傳入,才得以控制病情,但副作用卻令他幾乎失聰。然而結核菌仍不斷的侵擾,蛀蝕其骨頭,於是在一九五○年五月接受胸腔整形手術,六月開第二次刀,拿掉了六根肋骨,勉強撿回一條命。同年十月得以出院回家,這一闊別已是三年!但迎接他的卻是窘困拮据的經濟,和長子因感染蛀骨癆而殘廢的事實,這對作家而言,無疑又是一大打擊。
  心疼愛妻嬌弱的身軀卻須肩負家中重擔,日以繼夜的賣力工作,鍾理和遂於一九五三年出外謀職,任鎮公所里幹事,但卻因體力不支,於數月後辭職。然而不幸又接踵而至,次子立民因其不當管教而於一九五四年夭折,年僅九歲,這令作家自責不已。
  貧病與死亡的陰影不斷的交相糾纏,但作家並未因之而被擊倒,他仍不斷的堅持寫作之路,一直到一九六○年肺疾復發吐血而亡時,他正在校對<雨>這篇文章。縱觀鍾理和的一生,可謂悲劇不斷,但他不甘屈服的人格特質,處處展現驚人的生命力與韌性,令人折服。
二、生命意識
一個人的人格特質會影響到他處世的態度。在鍾理和的生命圖譜中,低潮不斷,接踵而至的悲劇困厄不停地打擊著他,面對這些生命難題,他究竟抱持怎樣的態度?他的內心,又出現什麼樣的衝擊和省思?他又將如何揮動手中寸管,記錄下血淚斑斑的生命深度?以下就此角度作一淺略的探討。
(一)青年時期的人格特質
鍾理和在自敘其生命歷程時,首將求學過程的失敗歸為人生的一大挫折,當時他的三位好友均順利考上第一志願,只有他名落孫山,這給他的刺激不小,深深地刺傷他的自尊心,但他並未因之而一蹶不振,反而暗自下決心,欲從其他方面超越他們。這種生命態度,顯示他不甘服輸、不願屈服於失敗的人格特質,在往後面對不斷出現的困厄,他始終表現出此種強韌的生命力,這種生命意識,成就了鍾理和的一生。
鍾理和選擇走上作家一途,也是在青年時期逐漸定型,他自己曾回憶說:「我今日之用中文寫作,除愛好文藝的起碼條件之外,尚有賴於個人的特殊的遭際。」(《鍾理和全集》)他本著自己的興趣與愛好,在父親的協助之下,熱心地瀏覽中文古體小說,他曾提到最初接觸到的一部書是《楊文廣平蠻十八洞》,接著因學習了一年半的漢文,閱讀能力更為提升,他也更積極的涉獵能蒐羅到手的古體小說,後來五四運動之後蓬勃發展的新文學,更令他廢寢忘食。就這樣,憑著對文藝的熱愛,以及因升學失敗所觸發的激情,他開始嘗試實際的創作。
鍾理和最初創作的作品,如<由一個叫化子得到的啟示>、《雨夜花》等,雖已散佚,但在當時卻獲得他兄弟的肯定及期待,並不斷送給他世界文學和有關文學理論的書籍。他自己回憶說:「他的話不一定打動我的心,但他的這種作法使我不斷和文藝發生關係則是事實。我之從事文藝工作,他的鼓勵有大關係。」(《鍾理和全集》)就這樣,這位不甘屈服的農家子弟,選擇了文學家的角色,作為其一生的發展路向。將其一生的悲喜,盡付字裡行間;用刻骨銘心的真情,刻畫與命運搏鬥的足跡,終贏得廣大讀者的贊嘆與熱淚。
(二)面對同姓婚姻的覺知
客家族群有嚴格的宗族觀念,遵行「同姓不婚」的倫理規範,鍾理和為了愛情,也是一股不甘妥協於不合理制度下的倔強,他選擇觸犯此一大忌,不惜與家庭決裂,和台妹私奔成親,雖然他很清楚這種社會規範是不合理的桎梏,然而鄉人們不斷的揶諭嘲諷,甚至用「畜生」、「天不允許」來嚴厲譴責,仍然讓他耿耿於懷,這成為他心中長期的陰影。楊照認為:「終其一生,他都沒能徹底走出這個陰影,這個陰影化身各樣形式一再重返出現在他的作品裡。他必須靠不斷的寫作,靠一個個故事裡的虛構,來減輕自己內心的罪咎恐懼。在這一點上和西方的『救贖故事』是非常類似的。」或許真是基於這樣的情愫,鍾理和直接投射著同姓婚姻而命題的作品有:<奔逃>、<同姓之婚>、<貧賤夫妻>、及《笠山農場》。前三篇短篇小說忠實地記錄了他倆為追求愛情的自由所接受的重重試鍊及心路歷程。奔逃時的惶恐孤寂;同姓之婚所面對的歧視指責;貧病交迫時,對平妹犧牲性的付出的心疼與自咎,讓我們強烈的感受到一股生命向上躍升的力量。鍾理和與鍾平妹堅強的性格,誠摯的真愛,激發出璀璨的人性光輝,令人動容。
《笠山農場》是一長篇小說,整個故事的主軸是主角劉致平與劉淑華之間的同姓戀情,他對男女主角之間愛情的萌發、開展及衝突,描寫得十分細緻,尤其是衝突的部分,小說的後半部幾乎都是在處理此一問題。鍾理和藉著男主角不斷的找理由證明同姓不婚的無稽,強調人的尊嚴與愛的自由,但是無奈習俗的強大力量如一道無法跨越的高牆,最後男女主角只得選擇「奔逃」,去追求做人的尊嚴與自由。余昭玟說:「《笠山農場》是一個獨立的精神主體,在五○年代寫作這部小說,是他陷入困頓時唯一能主導的力量,《笠山農場》實際上對鍾理和具有彌補與救贖的雙重意涵。」(<《笠山農場》評析--兼談鍾理和的創作歷程>,《中國文化月刊》,第238期,2001.1。)鍾理和這一樁在當時驚世駭俗的婚姻,雖贏得了堅貞不渝的情愛,卻也令他們嚐盡了苦頭,但他們仍堅定的攜手向前,在種種磨難中見證愛之無間,在愛之無間中享受精神上的快樂美滿。
(三)原鄉到故鄉的意識轉變
青年時期的鍾理和就已由父親口中,獲得對原鄉(中國大陸)的初步印象,加上他二哥對大陸無可救藥的傾心,深深影響了他,使他對祖國充滿著嚮往,於是在同姓之婚不被認同的情況下,他毅然選擇了攜台妹奔向中國大陸。但是當他懷抱著熱切的民族意識,不顧一切的奔向中國大陸之後,卻只見識到大陸的荒蕪和黑暗面,令他相當挫折。於是在<夾竹桃>裡,他描寫北京四合院的醜陋;在<門>裡,他直言中國是一個「失卻人性、羞恥、與神的民族喲!」可見居留大陸時期的鍾理和,對中國的印象是十分不滿與失望的。返台後所作的<原鄉人>被改編塑造成愛國主義及民族主義者,其實並非他的本意。
返台後的鍾理和,長期居住於農村,環繞在他週遭的農人,自然成為他寫作的重點。光復初期,台灣農村滿目瘡痍,他用《故鄉》四篇,呈現當時農村社會物質與精神生活貧乏的面貌,雖都是悲慘的故事,但他卻在最後--故鄉之四<親家與山歌>--塑造一樂天知命的主角涂玉祥,想給予人們一線光明的希望。這透露出鍾理和不畏黑暗逆境的人生哲學與生命意識。
五○年代,台灣完成土地改革之後,土地歸於農民,貧困的佃農變成自耕農,生活稍稍改善,但農民仍保有相當濃厚的傳統性,他們默默的向大地討生活,憨厚而質樸的過日子,鍾理和所作的<菸樓>、<阿遠>、<雨>等小說,刻劃窮困的農村生活中,農民不輕易向生活低頭的堅毅人生觀,以及農民安貧樂道的生活態度,其實這也正是他一生所秉持的生命哲學。
  鍾理和所留下的作品中,內容半數以上是描寫農村或農民,顯示他覺知到與其追尋渺遠的原鄉,不如多關心腳下的這塊土地,或許因為如此,他遂有意的創造出一條鄉土路線,而不願附和當時居於主流地位的反共文學。這又是他的一種不妥協!
(四)面對疾病與死亡的覺知
  鍾理和於一九四六年感染肺病之後,就開始和病魔展開長期抗戰,在台北松山療養院診療的三年中,幾度徘徊在生死邊緣。面對生命隨時可能結束的怖懼,成為家中沉重負擔的煎熬,以及長子鐵民亦罹肺病的深沉悲哀,讓他幾乎想結束生命。在這強烈的矛盾掙扎中,另一方面,他也從櫥子裡蒜苗的萌芽,以及病友羸弱殘破但充滿生命力的身軀,驚嘆生命的韌性與強度。他更體悟到死亡只是「新者與舊者間,強壯者與衰老者間的--交替。」張良澤說:「領悟了生死不是自己所擁有的,而是自然的交替,自然律的運行,個人的生命不過是交替的一環而已。」(<從鍾理和的遺書說起-理和思想初探>,《中外文學》,1973.11。)於是他並不畏懼死亡,反而如勇士般悲壯的面對生與死。他說:「手術而生,而死,由自己負責。生了,可以再度去獲得你的生活,實現你的理想;死了,完了,給自己,給別人擺脫了痛苦和煩惱!」(《鍾理和全集》)在一九五○年撿回一條命得以出院後,他懷著激動的喜悅與期許回到家鄉,但迎接他的是經濟的困窘與長子的殘廢,緊接著一九五四年次子因肺炎而夭折,令他傷心懊悔與自責,<野茫茫>、<復活>就這麼問世了。
古人雖言「文窮而後工」,但起碼的生活環境是必須的。鍾理和窮到甚至連稿紙都買不起,許多作品寫在一些印刷物的背面,而且他長年為肺疾所困,每天只能工作兩小時,過此即體力不支,但他仍嚴謹的寫作,一字一句再三玩索才下筆,完成後又細心修改,實在令人佩服。一般人遭逢此景況,難免怨天尤人,然而鍾理和卻十分達觀且熱愛生命,雖然作品中不免帶有沉鬱悲涼的意味,但仍有一股悲天憫人的人本力量貫串其間,這就是他生命意識的呈現。一位堅忍不拔、追求理想的人本鬥士--鍾理和。

參、<草坡上>的藝術特色分析
 <草坡上>,一篇純樸的農村小說,記錄雞群成長的簡單故事,卻蘊藏著溫馨動人的情感。呂正惠說:「『鍾理和的作品,大都以自己的生活為中心,靠這中心越近,寫得越親切動人,成就也越偉大。他的文章,樸實而誠懇,在莊嚴中可以看出作者真摯的感情。他對文字的使用,是謙恭裡帶有些古樸,一點也看不出華麗的辭藻。』讀者只要讀他的散文<草坡上>,就可以體會到這種特質。」(<特立一代的鍾理和>,《聯合文學》,1994.12。)在歷經大難不死,憑著耗弱的身軀,鍾理和寫下這「簡單」的故事,卻透露出「不簡單」的訊息。以下針對道德哲學和形式特色作一概略的探討,以一窺箇中堂奧。
一、 道德哲學分析
(一)尊重生命
<草坡上>是一寫實小說,藉由「我」的角度,刻劃一段小雞的生命成長史。這在一般農村中,原本是再平凡不過的事情,鍾理和卻藉著「我」的觀察,彰顯尊重生命的可貴。在農村中,養雞都是為了拜拜或進補,當雞隻身體欠佳時,唯有宰殺一途,所以文中母雞因生病而被宰殺,乃是天經地義的農村現象。「『你把母雞宰了?』我問她。『珠-珠-珠』她向草坡那面高聲叫雞。『宰了!』她邊叫邊說:『都說餓瘦了可惜嘛。珠珠-』」,但小雞們的孤寂、淒涼,卻引發了妻子對殺母雞的悔恨。「『我不該宰了母雞,』妻開口說話:『留著牠,就算不會領小雞吧,夜裡總會抱著牠們睡的。』」,「看到她泫然落淚的模樣兒,我也覺得難過。」妻子竟然為了殺一隻母雞而掉淚,這告訴我們任何生命都是很可貴的,不應輕易傷害。
人類常自視為萬物之靈,認為萬物皆備於我,往往輕視其他物種的生命,於是輕易的破壞自然資源,虐殺野生動物而不以為意。細觀<草坡上>,「妻」--一個平凡的農村婦女,竟為了宰殺一隻生病的母雞而懊悔不已,也牽動全家人補償似地照料孤伶的小雞,直到雞兒羽毛豐滿,才如釋重負。人和雞的感情竟可以如此深厚!這顯示出作者尊重生命的理念,以及仁民愛物的悲憫胸懷。當今社會的種種亂象,實即肇因於人類的自我與自私,和欠缺這般仁厚待物的胸襟呀!
(二)不畏逆境
母雞被殺後,失去母親呵護的小雞,是否因之失意墮落呢?答案是否定的。它們選擇接受殘酷的命運,彼此相親相愛,互相提攜,共同面對生命中的重重阻礙,追求屬於自身的美麗而莊嚴的生命光華。「牠們似乎也明白自己的身世,兄弟姊妹間相親相愛,同行同宿,從不分開。」人類社會不也是如此!儘管生命的波濤不斷的洶湧而來,我們仍應鼓足勇氣,堅定的乘風破浪而去,烏雲難以長久蔽日,苦難終有撫平之時。
「牠們已經羽毛豐滿了。在他們那光潔豐美的羽毛之下,那已經成熟的生命在搏動,它具有了打開重重阻礙的力量和意志。那是美麗的,嚴肅的。」藉由小雞的成長,觸發人類不畏艱難橫逆的哲思。鍾理和的一生見證了人間至深至痛的磨難,但他始終不輕言放棄,小雞的遭遇與蛻變,正反映他不甘於屈服的人格特質,和追求生命尊嚴的思想意識。
(三)母子之愛
文中的母雞因雙腳受了風濕而不能行走,但在小雞面前,仍奮力想要站起來呵護牠們。「母親貼在地面,時而奮力振翼,向前猛衝,但只挪動了一點點就又沉重地倒了下來,牠的眼睛顯出痛楚的神色,絕望地晃著腦袋。」,「母雞再度蹶然躍起,又挪動了一點點;卻仍伏倒了。於是母子臉偎著臉,眼睛看著眼睛無助地相守著。」描繪母子情深。而母雞被殺後,母雞頭「浮出湯面,眼睛半閉,好像在諦聽牠的兒女們是否都無恙,睡得安好。」透露出即使已經死亡,母親的關心仍不稍歇,母愛的光輝永遠璀璨。
母雞和小雞們的舐犢情深,也帶引出人間真摯的母子之愛。文中提到妻子在悔恨之餘,「一邊伸手把鐵兒拉進懷裡,又把胸前的立兒抱得緊緊。兩個孩子溫馴地偎依在母親懷中,不稍一動,彷彿小心靈裡正在駭怕有什麼東西就要把他們母子從中分開一樣。」細膩的刻劃母子間的深情與不能割捨。母子之愛本是社會安定的力量,鍾理和用不多的筆墨,卻明白地彰顯這人間社會的至愛,令人感動。
(四)人之善性
在母雞生病不能走時,觸動了小孩的惻隱之心,「『爸,我們的母雞不能走了!』鐵兒說罷走前去,把牠攙扶起來。但手一放,又攤了下去,彷彿一堆棉花。『哎呀,牠站不起來了!』鐵兒不勝憐憫。」這是人類本然的善性,遇見「母雞」有難,也想幫牠一把,展現慈悲與關懷生命之情。
在母雞死後,見到小雞們的孤伶無助,促使他們全家人的心緊緊的結合在一起,生怕如雞群般被硬生生地拆散。人類是理性的動物,對週遭的環境具有審視與省思的能力,鍾理和藉由這樣子的描繪,表達人類對環境的覺知能力與濃厚的親情。我們身處一複雜繁忙的社會,是否也該好好審視一下週遭的一切,並珍惜摯愛的親情!
文中妻子對母雞的死而十分內疚,也牽動全家人補償似地照料孤伶的小雞,直到雞兒羽毛豐滿,才如釋重負。這種無私的大愛,推己及人的胸懷,流露出人類可貴的善性。「『你看,多美!』妻微笑著說道:『毛都長齊了!』她笑得很優美,眼睛良善而純潔,流露著人類靈魂的莊嚴崇美。我也高興地笑了。」,讓人不禁為這一家人的善心而感動。鍾理和面對坎坷的人生之路,沒有怨天尤人,反而更懂得捕捉人間的溫馨,刻畫人性的光明面,終贏得廣大民眾的肯定。
<草坡上>,簡單的故事,卻提供給我們豐富的道德哲思。在享受過文章細膩動人的溫馨情感之後,我們似乎也應停頓下來,為自己的生命作一番深度的檢視。
二、形式分析
(一)人物塑造
人物是小說形象的主體,人物的外形特徵、言語行為,甚至一顰一笑,都牽動著小說情節的發展,圍繞著主題意識而打轉,所以小說中的人物,其實可謂為小說的靈魂所在。
<草坡上>人物很簡單,「我」--家中的男主人,一位仁慈細心但帶點懦弱性格的觀察者。全文皆是以這第一人稱的立場來寫。隨著「我」心情的高低起伏,文章也隨之跌宕生姿,讀者的心也不斷被觸動,激發深刻的共鳴。「妻」--一位平凡的農村婦女,辛勤操持家務,個性平和而良善,做事態度積極而細心。藉由他的宰殺母雞,將全文帶入高潮,也引發全家人合力照顧小雞的行動。「由屋裡提出雞籠來,讓小雞獨自在裡面吃。雞籠眼大小剛好容小雞進去。」;「守在雞籠旁,悽然看著小雞啄穀粒。」;「火灶肚清掃乾淨後另給補上麻袋,好讓牠們不致受溼。」細微的動作,刻劃出女主角心中的懊悔與補償,也流露出人性的善良崇美。「鐵兒」--稚弱的小孩,但人本然的善心,讓他憐憫母雞的病,同情小雞們的遭遇。於是「幾乎每天由田間弄來許許多多小蝦蟆、蚯蚓,有尾巴的蝌蚪之類餵給牠們吃。」純真而善良的赤子之情,表達出人類的惻隱之心,也藉由他,和小雞的身世作一對比,強化小說的內涵。「立兒」--年僅兩歲的幼兒,只有旁襯的作用。這篇小說中的人物就僅此四人,其他的主要生物就是雞群,而雞群所扮演的角色亦十分吃重,和人物的活動息息相關。
鍾理和小說中的人物特徵,常只是片斷的、模糊的描寫,呈現重點式的,非全面性的刻劃。例如<草坡上>一文,對人物的外貌並未著墨,我們只能由行為語言去推敲人物的性格,而事實上,鍾理和所要表現的重點的確也和外貌不相干,於是他著力於重點,去刻劃人物心理的細微變化,塑造了屬於他自己的獨特風格。
(二)環境營造
早期台灣農村農民除了種田之外,總會養些雞、鴨、豬等牲畜,作為貼補家計,或喜慶拜拜時用。<草坡上>就是以當時的環境作為背景所發生的小故事。故事的主角生活在典型的農村中,不例外的也餵養了一群雞,而雞群的活動場所就是屋旁的小草坡,草坡上滿佈芊芊青草和各色野花,有時還飛來翩翩彩蝶與白蛾,讓翠綠的草坡充滿生機。在這美麗的草坡上,小雞們寫意地和昆蟲進行有趣的追逐遊戲,但一股不安的氣氛卻正慢慢襲捲而來--母雞被宰殺了,接著,大地開始因之變色。「太陽把披在山頭的最後一抹餘暉也帶進西山去了,天上的鳥雲向四面擴張著,猛獸似的把薔薇色的雲朵一塊一塊的吞噬掉,大地已蓋上昏暗的夜幕。」環境景象配合著情節的發展而改變,運用移情作用凸顯整個小說情境。
當小雞們相親相愛,自立自強的成長後,同樣的夕陽,卻有兩樣的觀感。「秋陽已斜在半天,草樹沐在柔軟的陽光中,溫馨、寧靜而和平。藍天掛著幾朵白雲,它們徐靜地移動著、舒伸著、變幻著,美麗而多姿,彷彿是賦有知覺和生命的生物。」適當的運用自然環境去烘托小說中的氣氛,讓人的印象更為深刻。
環境是人物活動的舞台,是構成情節的因素之一。<草坡上>呈現五○年代台灣農村的社會背景,雖有些隱而不顯,但仍能略窺一二;其次,鍾理和運用自然環境去詮釋故事的意涵,由陽光燦爛-→烏雲密佈-→溫馨的陽光,刻畫事件的發展關鍵與人物的心情變化,成功的將環境融入小說的情節中。
(三)情節佈局
<草坡上>採第一人稱的立場,運用順敘法來鋪陳一個溫馨感人的故事。以主角一家人的行為、心情作為主線,雞群的活動狀態作為副線,交織成發人深省的小說內涵。
文章一開頭,「那隻灰黃色的母雞,終於不能走動了。」用「終於」二字,引發人們的好奇,何以母雞會不能行動?令人想一探究竟,也為下文的情節發展,預作伏筆。接著,作者揭開謎底,原來母雞數天前受了風溼,使牠膝部關節失去作用。這不禁令人贊嘆作者的觀察入微。再來,鐵兒的不勝憐憫,道出了人與雞之間的感情,以及人性的良善慈悲。小雞呢?正值換毛期,雖十分醜陋可笑,但群集母雞旁,不懂母親為何站不起來,為何不再像往日一樣領牠們去玩。這時,草坡的妍麗和充滿生機,對比雞群的悲傷幽暗。不一會兒,淘氣的小白蛾挑逗小雞少不更事的心,誘惑牠們到草坡上嬉戲,終於「六隻小雞全走到小坡上去了。母親孤另另地依舊蹲在那裡。」鐵兒「異常高興」的說話,更加深了母雞的悲傷。
全篇的轉折,也是故事的高潮--「把母雞宰了」!接下來妻子餵雞時,這六隻小雞變成了可憐蟲,遭到其他大雞的欺負,這時,後悔的妻子拿出雞籠,讓小雞可以不受欺負地吃。妻悽然守在雞籠旁,大地也因之而變色。失去母親的小雞們,受驚地鑽入草叢,淒涼而悲怨地鳴叫著。丈夫此時「深深覺悟到宰了母雞的失措。」妻子更是有無窮悔恨,將兩個兒子抱得緊緊,還泫然落淚,深怕自己的孩子若遇到和小雞相同的處境,又該如何?推己及「雞」的悲憫,呈現文章的溫馨處。接著,作者請出母雞頭,「浮出湯面,眼睛半閉,好像在諦聽牠的兒女們是否都無恙,睡得安好。」母親至死不減的牽掛,著實令人鼻酸。
從那以後,作者全家人開始出動,「那些不幸的小雞們成為我們生活的中心了。我們每個人都好像對牠們負有某種責任。」不僅全家人特別照顧小雞,小雞們自己也十分勇敢奮進。日子就如此不斷的流逝,小雞長大了!作家感受到「在牠們那光潔豐美的羽毛之下,那已經成熟的生命在搏動,它具有了打開重重阻礙的力量和意志。那是美麗的,嚴肅的。」這時妻子的滿足、欣慰,「流露著人類靈魂的莊嚴崇美。」小孩子也在不知不覺中又長大了許多,全家人「感覺到如釋重負般的輕鬆和快樂……。」終於皇天不負苦心人,更給人一種溫馨、愉悅。故事就這麼餘韻不絕的結束,令讀者感動之餘,卻也鬆了一口氣,才劃下完美的句點。
(四)語言藝術
鍾理和寫作態度十分認真,一字一句常再三斟酌,作品完成後也不斷細心修改,但他的文章卻沒有刻意雕琢的匠氣,反而在洗鍊的文字中,呈現質樸之美,這或許是因為他的作品內容大部分是農村的生活面貌,況且豐富而真摯的情感貫串其間,已不需假借華麗的辭藻,就足以撼動人心了。
<草坡上>平鋪直敘的情節發展,促使語言的運用也十分簡潔而明快。這種寫實的手法用以描述事件的發展過程,讓讀者更增臨場感;文中人物的對話簡單,出現的頻率也不高,只大篇幅的使用描述手法,卻讓文章具有散文的抒情味。全文沒有激越的情感,只有淡淡的哀傷,淡淡的溫情,娓娓述來,卻深刻而動人。
在修辭技巧上,<草坡上>運用得最多的是譬喻與擬人。例如:「草木嬌小玲瓏,恰如小孩的眼睛清晰可愛。」,「陽光停在昆蟲的小翅膀上微微顫動著,好似秋夜的小星點。」譬喻得頗為優美動人。至於描寫小雞換毛時,羽毛「零零碎碎的披在身上像主婦們的抹桌布,骯髒而破碎。」,「有一隻全身袒裸,紅通通地活似一頭章魚。」,「小雞一個顫身,擋在一株草樹上,滾了幾滾,像顆皮球。」則饒富趣味。至於擬雞為人,予以人性化,則創造了一個親切有情的世界,也是作者心靈的投射。如母雞「匍伏地面,用翅膀自兩邊支著身子,不時痛苦地呻吟著。」;描寫小雞「彷彿是願意先由這裡裝飾起來,走路時更大模大樣的搖擺著。」,「牠們似乎也明白自己的身世,兄弟姊妹間相親相愛,同行同宿,從不分開。」將雞群的生活化身為人類世界,更能引發讀者共鳴。
<草坡上>還運用了一個強而有力的修辭技巧--映襯。在文中利用小雞追逐小白蛾的寫意,展現其旺盛的生命力;對比母雞虛弱而孤另另的身影,更凸顯母雞的悲哀淒涼。成為孤兒的小雞們,相親相愛,勇敢而堅強的面對命運的挑戰,終於羽翼豐美;對襯人類的世界,凸顯作家欲表達的主題意識。最後文章結尾「我和妻相視而笑,感覺到如釋重負般的輕鬆和快樂……。」利用刪節號,製造餘韻不絕的情味,讓人回味無窮。

肆、結語
有人認為生命是帶著某些「目的」而降臨人間,那麼鍾理和就是為滋養台灣文壇而生。縱觀其一生,可謂囊集了難以想像的悲劇,從求學的挫折、同姓之婚的責難、疾病的強烈摧殘、長子的殘廢、次子的夭折、貧病交迫的壓力,到愧對妻子的罪惡感,一波一波不斷襲擊著他孱弱的身軀,然而他的意志卻堅強得令人動容,勇敢地面對生命的悲劇,堅毅地執著自己的理想,他用他的生命和血淚灌溉了台灣的文學世界,也終獲得眾人的贊嘆與肯定。
在今日一切講究速食、功利的社會中,爾虞我詐、殘害生命的事件屢見不鮮,而<草坡上>恰似一股清流,不聲不響地流過你我心中,滌淨污濁的塵灰,拭亮心靈的鏡台,激發我們對生命作更深沉的省思。倘若大家能堅忍不拔地面對生命中的重重阻礙,人生必將綻放絢麗的光華;倘若大家能尊重生命,善待生命,醜陋的人間社會,必將化為良善多情的世界。
<草坡上>,以純樸而帶感情的語言,帶領我們駐足淳美的農村景致,體會人性原有的莊嚴崇美,頗具文學與美學價值,值得一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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