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2月16日 星期一

孟浩然<過故人莊>賞析

自然沖淡之極致--孟浩然〈過故人莊〉賞析
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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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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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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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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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前言
詩是最精美的語言、精煉的文字,千百年來撼動著人類的心靈,觸發靈魂深處的感動。無怪乎孔子云:「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論語.陽貨》)詩歌之藝術美,足以陶冶人之情性,娛悅人之心靈。悠遊於詩歌之境,必能享受高層次的精神生活。中國是一個詩的國度,由古至今留下諸多質量齊佳之詩篇,值得你我細細品味。唯古典詩歌,或因時代隔閡,常令人不得其門而入,此時,好的詩篇鑑賞可以引領眾人登門入室,見著作者的心靈寄託,欣賞精緻的語言藝術,體味醇美的詩歌情韻。本文即以此心態,嘗試去賞析一首大家耳熟能詳的田園詩篇──孟浩然〈過故人莊〉。

貳、作者傳略
孟浩然,襄州襄陽人,人稱孟襄陽。生於武則天永昌元年(689),卒於唐玄宗開元二十八年(740),新、舊《唐書》有傳。他的一生,大致可分為四個時期。
一、早年隱居時期(開元十六年以前)
孟浩然出身農家,家境殷實,自幼受儒家教育,他在〈書懷貽京邑同好〉云:「惟先自鄒魯,家世重儒風。詩禮襲遺訓,趨庭霑末躬。晝夜常自強,詞翰頗亦工。」可見他於此時期努力讀書寫作,雖隱居於鹿門山,實際是為應舉作準備。
二、赴京應舉時期(開元十六至十七年)
開元十六年冬,年已四十。他滿懷自信,赴京應試。開元十七年春,應試不第,令其十分憤懣、惆悵,寫下「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疎」(〈歲暮歸南山〉)、「當路誰相假?知音世所稀」(〈留別王維〉)之慨嘆。無奈之餘,南歸襄陽。
三、漫遊吳越時期(開元十八至二十一年)
開元十七年冬還鄉後,孟浩然落第之不豫稍平靜,但仍無法排解,遂於十八年經洛陽轉赴吳、越遊賞,藉山水之樂,紓解心中鬱悶。寫下「山水尋吳越,風塵厭洛京。扁舟泛湖海,長揖謝公卿」(〈自洛之越〉)自嘲之語。接下來兩、三年間,他遊覽吳越之名勝,沿途留下許多動人詩篇。
四、晚年隱居時期(開元二十一年至二十八年)
自吳、越歸來,孟浩然已漸入老境,隱居於鹿門山。此期間張子容休沐還鄉,二人飲宴唱和詩不少。韓朝宗曾邀之面見皇帝,為其所拒,可見他對仕途已淡然。開元二十八年,好友王昌齡來訪,當時孟浩然疾疹發背,將癒,但仍與之飲宴甚歡,結果疾病復發,終於治城南園,享年五十二歲。
孟浩然的詩擺脫了初唐應制、詠物的狹隘境界,率真的抒寫個人情志,對盛唐詩壇具積極影響力。他寫了大量的山水詩和部分田園詩,故歷來被稱為山水田園詩人,和王維齊名,世稱「王孟」。其五言詩,「天下稱其盡美矣」(王士源《孟浩然集序》)。其所為詩,文字恬淡,風神清絕,有《孟浩然集》傳世。
〈過故人莊〉一詩,乃孟浩然晚年隱居鹿門山時所作,描寫赴友人田莊作客之情景。表現作者與友人間純樸真摯的情誼,及對田園生活的喜愛,為孟浩然田園詩之名作。

參、詩篇賞析
一、結構
〈過故人莊〉採用順敘法,描寫赴故人田莊歡飲之情景。首聯點題,交代過訪故人田莊之緣由;頷聯寫自己應邀前來,映入眼廉的是綠樹、青山等自然美景;頸聯則是主客相見歡,把酒暢敘,閒話家常;尾聯表達在歡愉的相聚後,意猶未盡,遂定下重陽節再飲酒賞菊之約。以時間為線索,帶出整個事件的原因、經過與感想,將極平常的訪友之事,寫得既親切又意味深長。作者所捕捉的不是剎那間的心靈悸動,亦非清幽風月,或壯麗之山川景致,一切是如此的平淡普通,卻顯得自在輕鬆,百讀而不厭倦,彷彿就發生在你我週遭,那麼親切、真實而自然。俞守真言此詩之作法:「未說過『過』,先敘『邀』,既說『至』,卻敘『望』,到莊之後,還留後約,一路寫去,純任自然。」(《唐詩三百首詳析》,頁166)可謂的評。孟浩然就讓整個事件,按照時間,順理成章的發展,沒有特別的佈局或雕琢,只有自然與真切。
在事件的自然發展之外,孟浩然還善於運用人事與景物的交錯佈局,達到情景交融的效果。如首聯言人事,頷聯寫景物,頸聯再敘人事,尾聯則情、景交織。由一事一景起,終於人景已渾然為一,凝煉成一幅恬淡的山水田園畫。那不是工筆畫,是潑墨山水!

二、聲情
(一) 首聯:「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
此詩為平起式五言律詩,首句不用韻。按照格律,首句應為「平平平仄仄」,但此處卻作「仄平仄平仄」,其中第一、三字的平仄可以不論,第二、四字的平仄須分明,但第四字的平仄卻變了,此稱作「拗」,是一種特別的格式,並不犯律。首句就在作者的巧思之下,形成平仄密切交錯的句式,朗誦時更具波瀾,更富聲調變化之美。第二句則合於格律。
詩之開頭點出「故人」,說明二人是舊識,而且交情匪淺,於是老朋友「具雞黍」就顯得合情合理,「雞黍」雖是尋常飯菜,但對農家而言,已是最大排場。就在老朋友的盛情之下,邀請作者到家中作客,作客的地點是「田家」。此語一出,淳樸的農家景象馬上浮現於讀者腦海中,「田家」與「雞黍」互相照應,呈現不同於喧囂都市的靜謐,勾勒出一幅質樸的田園野趣,使人不禁心嚮往之,尤其主人殷勤的情意,更不忍拂逆。如此開頭,既照應詩題「過故人莊」,亦說明了兩人為至交,不用客套,而深摯之情誼自然流露,不著痕跡,卻極自然親切。
動詞的運用亦然,在老朋友的盛情準備--「具」之下,客人受「邀」而「至」,一切是如此的平常而自然,卻也透露出接下來將有一場相見歡之聚會。
(二) 頷聯:「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
頷聯全合於格律,且對仗工整,平仄、詞性均完全相對,顯現整齊而和諧之美。此聯寫孟浩然應邀前來,看見故人所居住的田莊景色。近觀,眼見蔥蘢綠樹簇擁著淳樸莊園;遠望,青翠的山巒閑閑橫臥城外。簡短十字,一幅山水田園畫已躍然紙上,何必多言!「綠樹」、「青山」原為通俗字眼,作者安排詩中,卻不覺俗氣,反而滿眼翠綠,令人心曠神怡。「村邊」、「郭外」點出近景、遠景,讓詩中所營造的景致更具層次感。動詞「合」、「斜」二字下得極妙,化靜為動,讓不言不語的綠樹、青山鮮活了起來,一切是如此的生氣盎然,朝氣蓬勃,也照應了作者欲訪友時的雀躍心情。這是一幅色調和諧、景色怡人的山水畫,更是歡愉相聚的前奏。
(三) 頸聯:「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
頸聯首句,按格律應為「平平平仄仄」,但此處為「平平仄平仄」,改動第四個字的平仄,和首聯首句相同,是為「拗」。其中「開軒」又作「開筵」,台灣商務印書館四部叢刊本《孟浩然集》、藝文印書館刊行之《全唐詩》,均作「筵」;沈德潛《唐詩別裁集》,王闓運手批《唐詩選》皆作「軒」。採用「筵」字者認為,此詩從「故人具雞黍」寫起,採用范式、張劭二人相約歡飲之典故,故「開筵」是很自然的事,而且「開筵」與下一句的「把酒」相對,皆為飲宴之事,因採「筵」。採用「軒」字者認為,「開筵」與「把酒」皆為飲宴之事,意思重複,不如用「開軒」。筆者較贊同後者。因為「筵」為竹席,「軒」為窗戶,「筵」之意蘊實不如「軒」,而且「開筵」與本詩首句之「具雞黍」、第六句之「把酒」意思重複。詩乃極精鍊之文學,忌諱一再的重複,雖然二人情誼篤厚,但也不必一再提及飲宴。「開軒」予人之意象則全然不同,推開窗戶,迎接的是第三、四句的「綠樹」、「青山」,享受的是大自然鮮潔,不同於塵囂的空氣,就在如此的佳景、佳餚下,與佳人相聚,自是一樁美事!
頸聯為對句,描寫賓主二人面對著美麗田園,享受「雞黍」,把酒暢敘,一切是如此的自然親切,氣氛是如此的融洽愉悅,體現出主客之間深厚的情誼與農家恬靜的生活。其中「桑麻」借指一般的農作物,陶潛有詩云:「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婦田園居〉)桑麻本是極普遍的農作物,而「話桑麻」表示二人把酒閒談的主題,只繞著農家之事打轉,無關乎身世感慨,無關乎紅塵名利,就是這麼普通,這麼平實,卻樸拙得具真味,彷彿久居桃源者,淡泊一切,與世無爭。而「開」、「面」、「把」、「話」四個動作,讓整個田家樸實的聚會生動熱鬧了起來,傳神地描繪出田家生活的情趣。
(四) 尾聯:「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
尾聯的平仄全合格律。在故人熱情的款待之下,孟浩然愉快的作客,但天下無不散的筵席,詩人意猶未盡,遂寫下此聯,相約重陽日再聚。此非客套語,乃一片真心。「待到重陽日」再聚之因,或許是農家田事繁忙,難有空閒,唯有佳節,才便於宴客。另外,重陽節喝菊花酒可以延年益壽,隱含祝福友人之意。「還來」與第二句「邀我」相應,原本是被邀請作客,重陽節卻要不請自來,足見二人情誼篤厚,相聚甚歡,臨別依依,才會定下來日飲酒賞菊之約。但詩人不言再登門拜訪,卻言「還來就菊花」,讓重陽聚會顯得詩情畫意,尤其「就」字下得妙,雖是尋常字眼,用得巧,則格外傳神。楊慎嘗言:「《孟集》有『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之句,刻本脫一『就』字,有擬補者,或作『醉』,或作『賞』,或作『泛』,或作『對』,皆不同。後得善本,是『就』字,乃知其妙。」(《升菴詩話》,卷六)尾聯在「就菊花」這美麗的字眼下,畫上句點,留給讀者無限想像的空間。「菊花」本身的意象十分豐富,既清高靖節,又有祝福長壽之意,比喻主客二人皆非逐名利之夫,乃隱逸山林之士;所過的不是閒雲野鶴、枕流潄石的風流,而是純樸真切的田家生活。沒有高調,唯有自然。讀者透過此次的歡聚,亦可想像重陽之約,將又是一場濃情的饗宴。全詩於此戛然而止,留下的是綿邈不絕的情韻。
本詩首句不用韻,偶數句的「家」、「斜」、「麻」、「花」押平聲麻韻。韻與詩情之營造,實頗為密切,據王易《詞曲史.構律篇》云:「平韻和暢」,又云:「麻馬放縱」。孟浩然採用和暢而放縱之聲韻,正可貼切的表達雀躍的心情,與故人相聚的歡愉。

三、意境
一首成功的詩篇,必有一種絕美的意境,提供眾人獨特的心靈饗宴。詩的意境之美,在於「意」與「境」的妙合無間,即「情」與「景」的水乳交融。童慶炳說:「情與景相契合而生意象。景中含情或情中寓景,詩的意象就會自然呈現出來。如果情與景的關係處理得特別好,到水乳交融的水平,那麼詩的意象就構成並昇華為意境,而意境乃是詩的極致。」(《中國古代心理詩學與美學》,頁58)觀孟浩然的〈過故人莊〉,詩人運用「雞黍」、「田家」、「綠樹」、「村邊」、「青山」、「郭外」、「場圃」、「桑麻」、「菊花」等農家景物,營造出恬淡淳樸的田園風光;並安排了「故人具」、「邀我至」、「開軒面」、「把酒話」、「還來就」等情感化的動作,帶出濃厚的情誼。其中「景語」似乎帶情,「情語」亦身處景中,一切是如此的自然天成,毫無刻痕,此詩之意境正是自然沖淡!方回評曰:「此詩句句自然,無刻畫之迹。」(《瀛奎律髓》,卷23)冒春榮云:「詩以自然為上,工巧次之。工巧之至,始入自然;自然之妙,無須工巧。……五言如孟浩然〈過故人莊〉、王維〈終南別業〉……此皆不事工巧極自然者也。」(《葚原詩說》,卷一)二人所評甚是。
自然沖淡之詩境,既是田家風物之美,亦明詩人心境之閒適。所謂好詩不厭百回讀,淺嚐則覺其淡,痛飲則覺其醇。

肆、結語
分析詩之結構,得見詩人巧心安排,審慎佈局之功;辨其聲情,得見詩篇之音樂節奏美,得賞詩中濃郁的情思、雋永的情味;明其意境,得臻詩的最高境界,同臨詩人在煉心、煉情、煉言後之菁華,達成一場絕美的饗宴。所以一首乍看簡單的詩篇,多方咀嚼始得滋味,仔細琢磨方知神妙。觀孟浩然之〈過故人莊〉,可謂自然沖淡之極致,然不必斧鑿,毋須難字,卻情味雋永,字字動人。詩,就是這麼神妙!輕靈的叩動著你我的心弦,帶給我們豐美的精神享受,只要你肯讀詩,詩就會引領你進入它的國度,進行一場心靈崇美的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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